郭晨
清晨六点,闹钟还未响起,母亲已经轻手轻脚地起床。她看了眼熟睡的女儿,轻轻将她裹进背带。天还未亮,母女俩的身影便融进了机务段的晨雾中——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家的一个普通清晨。
我的母亲是机务段的一名女清洗工。她常常穿着厚重的胶鞋,钻进地沟,在机车“肚子”下忙碌。我的父亲是火车司机,常常几天回不了家。由于家中无人照顾年幼的我,母亲只能背着我,日复一日地往返于单位与家之间,每天开工前先把我托付给临时帮工看顾。于我而言,母亲的味道是机油混合着汗水的味道,这些味道浸透了她的工作服,也浸透了她的人生。
后来我逐渐长大,常常透过半开的门缝,看下班后的母亲弯着腰搓洗工作服。哗哗的水流声伴着虫鸣蛙叫成了最好的摇篮曲,没等衣服洗完,我就进入了甜蜜梦乡。母亲的味道是宁静夜晚里淡淡的洗衣粉香。
我上小学后,总是自己背着书包往机务段跑。放学后在母亲单位的值班室里寻个角落写作业,听着机车的轰鸣,闻着熟悉的机油味,等待母亲下班。她的身影在窗外时隐时现,有时在擦洗机车,有时在搬运工具。直到夕阳西下,我和母亲才一起回家。母亲无论多疲惫,总是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——春天的椿芽炒蛋,夏天的凉拌白肉,秋天的南瓜饼,冬天的羊肉汤……四季轮转,母亲的手艺总让我欣喜。母亲的味道是烟火里的爱意,是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。
记得有一年冬天,母亲感冒发烧,却依然坚持上班。我放学后来到机务段找母亲,看见她握着刷子的手已冻得通红,还念叨着要擦洗完机车底盘才能下班。看着母亲额头上渗出的冷汗,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。
多年后,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,眼里闪着光:“妈,我考上铁路院校了!”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,才敢接过那张纸。我猜,她大概是想起那些背着我上班的时光,想起无数个独自撑起的日日夜夜。
大学四年里,我每次放假回家都要去机务段看看。母亲依然在清洗机车,只是背没有以前那么直了,头发也花白了,但她的动作依然利落,眼神依然专注。我知道,正是这份专注与坚持,支撑起了这个家。
毕业后,我到车务段上班。还记得工作第一天,我特意穿上母亲提前熨烫好的制服,努力挺直腰板,像一株挺拔的小树。旅客来来往往,我耐心地为他们答疑解惑,细心指引方向。列车缓缓启动,我站在站台上目送它远去,神情专注。母亲那天恰好休班,她在站台另一端偷偷看我。晨光中,我忽地觉得我们母女俩就像面前这两条铁轨,一头承载着过去,另一头通向未来。
如今,我在工作中已能独当一面,下班后在厨房忙碌时,也时常想起母亲的模样。母亲的味道,就这样传承下来,既有机油的刚硬与汗水的炽烈,也有洗衣粉的馨香安宁和佳肴里的满满爱意。它不仅是鼻尖的记忆,更是心灵的归宿。无论时光如何流转,这份味道始终温暖着我,一如铁轨载着列车,延伸向温暖与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