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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10月17日

外公的成渝情

许毅

游览了赫章韭菜坪景区,准备乘坐索道下山。心里有些担心年迈的外公,嘴上叨叨着:“手抓稳再下来!”只见他右手紧握索道轿厢扶手,左腿悬空向前,继而点地,右腿紧跟着离开轿厢,三两步后稳稳驻足……一气呵成的连贯动作,令我忍不住夸赞外公身手敏捷。外公呵呵一笑,操着周正的东北话道:“当年干过调车员,这底子厚实!”这一幕时值去年的“五一”节,我的外公已然88岁的高龄!声如洪钟、身体健硕,眼不花头不昏,几百首唐诗张口能背,这辈子哪年哪月经历的哪些事,统统能细数一遍。这记性着实令人叹服!

成渝那些年

外公的名字烙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代特征,饱含了普通老百姓对孩子寄予的最质朴愿望:“长富”,喻意长命、富贵。他1934年出生于黑龙江齐齐哈尔市的泰来县,孩提时代亲历了残酷的抗日战争。稍懂事些,就踅摸着讨生计了。17岁那年,赶上铁路用工,成为当时齐齐哈尔铁路局管辖的泰来站的工人。因为打小念过几年私塾,加上头脑灵活,勤快肯干,从学徒起步的外公仅仅四年时间就成为技术能手。客运员、行李员、扳道员、调车员、货运员、车号工、信号员、站调、值班员……车站上的所有工种,他样样都能顶得起。

1952年,成渝铁路开通运营。1955年,外公听闻成渝线需要支援人员,二话没说当即报了名。回到家,他对外婆说:“组织上需要我去四川工作,过几天就出发!”在这对年轻夫妇的价值观里,“组织(特指单位)”绝对是他们信奉的全部。给发工资、给发福利、给解决困难,他们在组织里收获了归属感和安全感,组织分派的任务都会不打折扣地坚决执行。就这样,外公作为第三批支援西南建设的人员,从东北去到四川。一路上,他先是分段乘坐火车到武汉,再坐轮船到重庆,之后由重庆到成都,辗转了半月有余,来到成渝铁路线上的资中站工作。第二年,外公回家探亲时,接上外婆,带着3岁大的我妈举家迁往资中。在组织的关照下,他们搬入一幢红砖结构的联排平房顶头的一间,算是在资中扎根安了家。

外公先后在资中、资阳火车站工作过。那11年,是外公非常难忘的一段时光。既有背井离乡的惆怅,也有孩子相继出世的喜悦;有社会普遍对铁路工人认同的尊严,还有工作上驾轻就熟的愉悦、人际关系的单纯以及邻里关系融洽的惬意。

我妈与小她两岁的我舅,在资中县城上托儿所、读小学,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都离不开资中,以至于我妈在阔别资中的54年里,多次前往资中寻迹。有时是专门陪外公回去,先去看资中、资阳的老站房,再去探望老同事;有时是拽上我爸,去找童年伙伴聚上几天;退休后,又邀上我带着女儿一起去,整个人兴奋不已,导游般为我们介绍着整个资中县城。城里的河流、街道、学校、车站,以及公园里的摩崖石刻等等,都承载着她深情的回忆。那座红砖房的屋后是几畦菜园,栽种的蔬菜绿莹莹的,把砖房衬托得历久弥新。房前的小巷干净整洁,远远瞥见从巷口过来一位铁路职工,身材魁梧、腰板直挺,身上的制服干净平整。我妈喃喃道:“你外公当年下班回来,我们雀跃着迎上去,就像这个样子哩。”她总是乐此不疲、津津乐道着当年的熟人熟事。

那时,作为家属的外婆,时常接受外公所在单位的“思想洗礼”:“铁路职工非常辛苦,家属要全力配合做好后勤保障,让职工心无旁骛搞好安全生产……”外公,当之无愧是一家人的支柱。在全家人的印象中,外公从未抱怨过工作的苦累,也从不请假。夏日里,他的脸晒得黢黑,肩头和手臂时常会被晒脱皮;冬日里,手背上皲裂的口子一条又一条。有时,遇上抢险任务,等再回家时,胡子长了,一身制服也稀脏。不等他叮嘱,外婆早就停下手头上正在进行的活路,赶紧动手清洗他换下的制服。每当这种时候,外婆还会想办法采买回少许的肉或是炒上一两枚鸡蛋犒劳外公。持家的外婆,尽管非常厌烦羊肉的膻味、折耳根的腥味,可为了外公,仍然在有机会获取食材的时候,毫不犹豫地操刀烹饪。当外公大块朵颐之时,外婆却难以避免地出现了难受的生理反应,貌似生病一般,要好些天才缓得过劲来。

“安心上班,确保铁路安全”成为了成渝线铁路职工、家属甚至子女们共同笃定的信念。

上三线搞建设

1966年,在“好人好马上三线”的号召下,外公主动申请支援三线建设,被调往贵州水城西站工作。

乌蒙高原上凛冽的寒风直往他们居住的油毛毡棚里钻,那是由几根木桩支起,上面盖油毛毡,四周钉草席,再糊上旧报纸的窝棚。棚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,外公蜷缩在被子里给外婆写家书:“贵州的山很高,绿树很多,少数民族老乡朴实,山歌甜美,山泉清澈……”他并没有告诉家人,高海拔的山区令他出现了头晕、胸闷等症状,也没有讲述贵州“天无三日晴、地无三尺平”的恶劣自然状况,更没有提及吃住的条件,只是戏谑地提及贵州的辣椒很“霸道”。彼时,外公与同事刚跟当地老乡学会了驱寒除湿的办法——用开水冲辣椒面当汤喝。

外婆带着我妈我舅搬到了六盘水。确切地说,这座“火车拉来的城市”当时还算不上城市,没有宽阔的街道,没有像样的商店。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下雨,阴冷、潮湿、寒风凄凄,冬天漫长无边,天上还总是下着从来没见过的冻雨……

一向好强的外婆背地里偷着哭了几回,我妈和舅舅也吵吵着要回资中。外公说:“三线建设需要人,如果半途而废调回去,对不起毛主席,还是逃兵。”外婆不再自怨自艾,很快投身于铁路家属组建的“三八联”,干起了装卸列车货物、砸道砟、抬枕木等体力活。

贵州六盘水成为了外公真正的第二故乡,除了一口纯正的东北腔,外公完全“贵州化”。因工作表现突出,他多次被评为原成都铁路局以及原贵阳铁路分局的先进工作者。

我的外公如同大多数三线建设者一样,“献了青春献终身,献了终身献子孙”。我的父母、舅舅、包括我在内,都成为了铁路人,也纷纷把家扎在了贵州这片土地上。

安享晚年的外公

外公的组织关系隶属于六盘水车务段。他退休后闲不住,积极加入了单位的退管小组,帮着邻里收收水费电费、还负责照看退管办的老年活动室。他当值时,总会早早去开门,打扫卫生,把火炉捅亮,为来打牌下棋的老同事们备好茶水。然后,他自己闪进旁侧一间几平米的小屋里,戴上老花镜,翻看当天的报纸。看完后,还不忘跟大家畅谈、分享。每隔一段时间,外公会到贵阳来,在我父母家里小住一段时日。每次他过来,都会争着到学校帮我接女儿放学。顽皮的重孙女围着他团团转,一声声甜甜脆脆地喊着“太姥爷”,老头儿一边满足地应着,一边乐呵呵地跟在毫不见外、随心所欲张口要零食的小丫头身后,爽快地为她挑选的零食买单——这在外公看来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。

为了表达对外公的孝敬,闲暇时我会带他下馆子。外公惯例推辞说外面的东西太贵,在家吃就好,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,外公倒也不固执,一家老小四代人其乐融融地外出吃饭。饭桌上,外公慢吞吞地抿着酒,把筷子伸向大家动得最少的菜品,直至他的重孙女儿吃饱离席,他才舍得好好开吃。

每晚临睡前,外公会在床头灯下读一阵古书,背一首唐诗,再把之前背过的内容反复读读,加深记忆。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宋词》《四书》,外公基本都能流利背诵,让人不能不对他的好记性和持之以恒心生佩服。

2015年底,成渝城际铁路正式开通运营。外公把相关的所有新闻报道都翻了个遍。他说,成渝城际铁路是重新选线修建的,有机会想坐坐。直至2018年年初,渝贵铁路开通运营,我邀请外公乘车体验。从贵阳北站出发,高铁短短两小时到达重庆西,又是一个两小时之后,我们抵达了成都东站,总算实现了一名老成渝铁路职工的心愿。在观摩“和谐号”动车组车厢时,外公的双眸闪动着泪花,他轻声问年轻司机:“现在还需要撂大闸不?”“早些年就不需要了!高铁的运行操作很智能。”外公心潮澎湃、老泪纵横。

2021年初,得知贵州地区配属了21组300AF的“复兴号”动车组,外公特意穿上珍藏多年的铁路制服,专门选乘了成渝城际铁路的“复兴号”列车,用心感受“贴地飞行”的乐趣。坐在宽敞明亮、行驶平稳的“复兴号”车厢里,外公舍不得打盹儿,仔细观察着车内设备设施、作业流程及温馨服务的细节。他将椅背调整到最舒适的角度,不时把目光投向远方,窗外一晃而过的山峦、村庄、溪流,宛若一帧帧流动的风景,闪动着活跃的美感,好似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,与外公内心勾勒的铁路发展越快越好的和谐画卷彼此呼应。外公随兴吟起了应景的诗句:“水急客舟疾,山花拂面香”“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”“世事浮云何足问,不如高卧且加餐”……